空青

天马行空

  (嵇康太让人心疼了)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月色撩人

 嵇叔夜之为人,岩岩若孤松之独立;其醉也,傀俄若玉山之将崩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山涛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景元四年,公元263年

    狭小的牢狱中,银光从窗子中流淌进来,洒了虽身形消瘦却仍风神俊逸的男人一身。他静静的望着窗外,不悲伤,但却有种浸入骨髓的孤独,孤独的似要追随着清光而去。他风华绝代,一身白衣,不染世俗,虽身陷囹圄,但并不落魄,像山阳的劲竹,孤绝傲岸。

    明天啊,这个落入尘世的仙人就要被处死了。

前夜

    这是行刑前的最后一晚。

    过了今夜,我就再没有机会,看到这月光了。只是好可惜,我多想在临死前看一看山阳茅屋外,我亲手种下的竹子可否安好,空山翠竹今年长势可否喜人?我这一生啊,风流倜傥,恣意活了40年,也足够了。可是,我曾答应过子期,要一直陪他喝酒,陪他作诗,在山阳竹林中做一辈子的隐士。以竹为友,与酒交心,只怕现在,我要失约了。子期,你不会怪我吧?

    我望向空中的一轮银月,依稀有旧日的影子,山月依旧,可人事全非。思绪飞出一方天地,飘向无垠的时光之中。

    这撩人的月色啊,我们已是多年的老友了吧?

公元240年

    这是和23年后一样的月夜。

    无风,繁星,碧空。

    在山阳的竹林中,七个放浪形骸之人,或坐或卧,或歌或舞,不拘于礼节,都是随意潇洒。那时的我们啊,夜夜如此,在竹林中饮酒赋诗,欢迎达旦。

    “子期啊,你今天这酒可不够劲儿,今晚你得罚诗一首。”阮籍醉眼朦胧的指着我身旁的向秀说道。

    向秀微微一笑,“嗣宗,你醉了,如何还怨我的酒不好呢?”

     阮籍嗤笑一声,“想当年,我还曾连醉60天,那酒啊,是真好,喝一场,酣畅淋漓,可惜再也喝不到了。也罢,今夜月色正明,我阮某给大家做首诗,助兴!”

     “林中有奇鸟,自言是凤凰。清朝饮醴泉,日夕栖山冈。高鸣彻九州,延颈望八荒。适逢商风起,羽翼自摧藏。一去昆仑西,何时复回翔。但恨处非位,怆悢使心伤。”阮籍拿着酒壶,吟诵出声。

     “好诗,好诗,好一个阮凤凰。”我们六人仰天长笑,“来,浮一大白。”

     我微微笑望,莹白的酒杯在指尖盘旋,清冷的月色映入杯中,挑逗着杯中殷红的酒光,一饮而尽,拿起一旁古琴,轻轻抬手,扫弦。淡泊的音色流泻而出,一时,竹林中的人不再说话,自顾自的喝酒,望月赏竹。初起,琴声似泉水落入寒涧,有风吹过松林,人们仿佛看到无边撩人的月色,撩拨着浓稠的暗夜。光影流转,忽然清澈的小溪流淌而下,载着落花竹叶流进心里。音调忽起,铮然有金石相撞,兵戈相接之音,人们被迫从幽深山景中抽离出来,来到血雨腥的战场,厮杀在继续。琴声忽而低迷,清风吹拂于松林之颠,烟雾空蒙。琴音骤歇,余音袅袅。

     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回来,松林中的人久久不能回神。我收了琴,笑了笑,“诸位,献丑。”阮籍哈哈大笑,“叔夜,如今你的琴技可真是出神如化,撩拨之间,松林雾海,风起风息,金戈铁马,酣畅淋漓。痛快!来来来,为如此好月好夜好琴音,再浮一大白。”

    “对,此曲何名?”

    “《风入松》”

    风过松梢,曲高和寡。

    23年了,我还记得那夜的月色,如此撩人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不仅有月,亦有酒有友,有知心人。

招祸

    这天,晴空如洗。

    这天,钟会前来拜访。

    当时我正在打铁,向子期在帮我鼓风烧炉,我们向来如此,从不交谈,却别有默契。很静,只有打铁的铮然之声。我喜欢打铁,喜欢这种塑造的感觉。世人都说这乃俗事,可只要人心是清明的,世间万物又何来俗与不俗之说呢?

    我并不在意钟会的到访,向秀也不会在意,我们二人,本就无意于这等应酬招待之事。他来便来,走便走,就像清风吹过竹林,了无痕迹。我只是细细锻平手中的宝剑,看剑锋泛出青冥的冷光,微微一笑。钟会似乎等的不太耐烦,也的确是了,他也真是执着,已站了一上午。阡陌尽头,钟会带着一群下属,在烈日之下站了几个时辰,一向高傲的钟会看着丝毫不顾及自己的我,满脸愤恨,转身欲走。

    我淡漠的开口,“何所闻而来,何所见而去。”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钟会冷笑道,“闻所闻而来,见所见而去。”   

他可真是个心思奇巧之人,若他并未归附司马家,我倒是愿意与他相交。只是可惜了。

    我头都未抬一下,仍自顾自的打铁,不理会钟会的扬长而去。向秀和我都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,对钟会本就是一时兴起的“打机锋”,无甚交情,况且有谁规定别人来拜访就一定要热情招待了呢?世俗的礼节是为世俗之人设定,与我又何干?我们没有心情,也永远不会虚伪的招待别人。

    但谁都不会想到气急败坏的钟会,竟会因此记恨的自己,最终我因此下狱,被判死刑。

    呵,真是滑天下之大稽,可笑,可笑!

公元263年

   行刑之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。

   狱中之人并非并未过分苛待我,我穿上兄长嵇喜送来的白衫。白,是我最喜爱的颜色,纯洁清透,也是月亮的颜色。从容的走出牢房,双手被捆缚,可心却飞过山川河海,飞过苍穹之巅,淡泊宁静,无畏生死。刺眼的阳光让我有些睁不开眼,拖着锁链走向赴死之地。

到了。

   入目,却是一片黛蓝,三千太学生在刑台周围跪着,向主刑官请愿,请求免除我的死刑,让我去太学执教。我放眼四顾,在人群中看到了满眼含泪的向秀,难言悲怮的兄长,无可奈何的山涛,心中微微有一丝怆然和感动。

    太学生仍在求情,排山倒海的呼声,让主刑官险些跌下主座。身后的官兵将我押上刑台,解了枷锁,我笑了笑,回身,对主刑官微微颔首,“能否让我弹最后一曲。”主刑官一愣,并未拒绝,让士卒到兄长那里取回我的琴。

    阳光洒在刑台长身玉立的男子身上,更显俊逸风流,神仪潇洒,抚琴,琴声铮然而出,万籁俱寂,时间凝固。战国烽烟再起,聂政刺韩王的一幕重现眼前,江畔的悲歌,金殿的紧张,一触即发,琴声时而慷慨,时而高昂,时而紧迫,时而低沉,向人们娓娓道来一个尘封多年的故事,一个壮士的一生。

    我在历史中沉浮,当聂政自毁其面而死的时候,我此生唯一一次流下眼泪,落于琴弦之上,却并不是为了自己,而是为了一个挣脱不了黑暗的可怜人,像我一样。尾声悲怆而幽远,像古寺传来的钟声,为逝者送行,清灵旷远的清音在暗夜中横冲直撞,想要划破黑暗,却仍旧无能为力。就像一片浓稠到极致的混沌,无星无月,没有一丝光明,是百年前的东周战国,也是百年后的三国魏晋。台下有人开始啜泣,随即成为铺天盖地的哭声。

    最后,我用尽毕生之力,狂扫琴弦,杀伐之气倾泻而出,这是我在黑暗之中最后的挣扎,以死亡为代价。

    音绝,弦断,人亡。

    死前的一瞬,我好像看见了月亮。是新生的上弦月,是23年前山阳竹林的满月,是心中那颗永恒的明月,撕裂黑暗,恣意生长,月色撩人。    

    血,溅在如雪的白裳上,成了抹不去的朵朵红梅。

    世云:嵇康立于刑台之上,神色未变,观日影,知时辰尚早,取素爱之琴,奏《广陵散》,曲终慨然叹曰:“袁孝尼尝请学此散,无靳固不与,《广陵散》于此,绝矣。”后淡然赴死,时年40岁。其死后,海内之士,莫不痛之。

月光无觅  

    后来,见过那日情形的人都说他此生从未见过那样一个人,能风华绝代到似神人下界,他的琴声不是人间之音,只因是天上仙乐。那个人,将一身白衣穿在身上,便风骨傲世,潇然而立,再没有人能超越他。

   自此,广陵一曲天下落,悠悠生死万古悲。

   人间,再无冰月一般的人儿了。  

   或许,他真的不是凡人,也并没有死,只是又回到了天宫,重新做起了神仙,而我们不知道罢了。希望如此吧,曲终人未散。

    一年后,向秀被迫入仕,供职司马氏。在悲慨和迷茫中写下《思旧赋》,以缅怀旧友,追思往昔,笛声空在,人已无觅。

    同年,钟会叛乱,死于乱军之中,时年40岁。

    300年之后,隋文帝杨坚即位,天下一统。至此,延续360年的混乱,自此清明,由隋唐继续谱写盛世辉煌。唐诗宋词元曲,均盛极一时,文人骚客,舞文弄墨,文坛兴旺。

    只可惜,那个月亮一样的人儿啊,再也看不见了。

    1700年后的今天,广陵散幸而并未失传,沉寂千年的时光,再次被奏响,让今天的我们能窥见嵇康当年的风姿。

    照耀千年的明月依旧重复着一年又一年的阴晴圆缺,依旧勾勒出那一抹白色的身影,依旧月色撩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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